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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地生色【上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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土地生色【上】

染坊動土悄無聲息, 可起屋的架勢卻不小,占了半畝地以上。還不包括前院的曬布場,以及後院和旁邊足有兩畝地的染料種植區。

這麽大的動靜, 足以驚動每天在棉田和自家往返的婦人, 誰叫這地方位置好, 就在去往棉田的大道旁。

除非眼瞎耳聾才瞧不見。

耳背的王大娘瞅著那一溜磚頭,第三遍問,“你說這建的啥?茅房?”

三德叔快扒著她耳朵喊了,“染坊, 染坊阿大娘。”

“染啥嘞,恁給支會聲阿,”旁邊心急的婦人粗嗓子喊道。

從後頭小道上走來的一群婦人也圍了上來, 其中杏花嬸說:“俺去過鎮上那染坊,那色翠藍翠藍的, 俺都不敢上手摸。”

“叔, 你曉得啥不, 這染坊要染個啥嘞?”

“俺咋曉得染啥, ”三德叔杵著鐵鍁,“倒是聽了一嘴,每家要是想染啥, 得掏錢來染。”

這下連王大娘也不耳背了, 揣著籃子就走, 臉子一味多, 嘀嘀咕咕,“一個兩個都巴著俺兜裏的那幾個子, 俺掙死巴活的。”

“拿糧食啥抵成不,”有個嫂子問。

三德叔搖頭。

“雞子呢?俺家的那雞下可好了。”

三德叔又搖頭。

那群婦人嘩啦啦站起身來走了, 氣不忿嚷道:“就顧要錢!”

“掉錢眼裏去了,俺跟你們講,染啥色,就算這染紅翠翠,俺也不染,”大娘叉著腰,往邊上呸了口唾沫。

“給上些顏色就大紅大綠的染,以後還得了,俺叫大夥都別來。”

在這裏要從她們口袋裏掏錢,那比七月幹旱天下雨還要難點。

三德叔掏出旱煙猛吸了一大口,吐出口煙說:“你瞅瞅這群人的德行,掏錢誰來染。俺是真老糊塗了,不曉得土長咋想的。”

徐禎沒做聲,轉頭回去跟姜青禾原原本本轉述,她也沒有絲毫意外。

“還不知道染的啥樣,染啥色,就說要先從她們兜裏掏錢,當然不願意。”

姜青禾半點不著急,慢慢悠悠地說:“懂啥叫水行哩,磨轉哩,十二個駱駝馱炭哩。”

自然是不管啥事都有應對的法子,等染坊造好再說。

姜青禾現在對染坊的期待,可以比肩自家造屋的雀躍心情。

為此她上午忙完地裏的活,下午去染坊商量大小事宜,夜裏在寫完每日必完成的蔓蔓日記後,還有餘力開始寫房子事記。

染坊也算是她房子裝修中,不可缺少的一步,她覺得很有必要記錄。

這次她沒有專門按照日期t,而是隨心所欲地寫,有時候還穿插點塗鴉。

諸如,徐禎的木工房裏又嘎吱嘎吱地響,他今天說,夢裏都在鋸木頭。

按他的描述,他在夢裏鋸完木頭就開始拼櫃子,那個櫃子拼完跟苗阿婆說的儲存染料的櫃子一樣。

又高又大,櫃子的抽屜拉開很深,格子二三十個,還用的是白蠟木,防蟲又防蛀。

醒了後他以為自己櫃子做完了,高高興興走到木工房,進門後才懊惱地想起來,連木頭都還沒砍。

害,白高興一場。

又比如,徐禎說不想做櫃子了,他做完了染料儲藏櫃,染色布頭存放的櫃子,大大小小各色櫃子。

做到沒有白天和黑夜。

我特別心疼他,然後塞給他另外幾張圖紙。

櫃子不想做了,那就換換口味,做桌子吧。

至今也忘不了徐禎的神情,像個蒸飯的木桶,看似在生悶氣,其實刷刷往外冒白氣。

畢竟這年頭,桌子也不好做,更不好做的是染坊的桌子啊。

像捶布桌,要求使勁捶也捶不爛,用來捶線和布匹脫漿。

徐禎說先把他給捶了吧。

染坊一定要有長桌用來刮布刮線,多長呢,計數單位是蔓蔓的話,大概是兩個,因為她剛好一米左右。

染坊事記裏還寫道,晾曬場比染坊先竣工了,可喜可賀。

姜青禾描述,每次走進曬布場的時候,就像行走在森林,只可惜這裏的樹,沒有葉子沒有枝杈,全是光桿。

擡頭能見到一根根橫著的木條,低頭能瞧見地上切割出來的光影。

姜青禾是晌午抽空寫的,寫到這蔓蔓跑進來,現在日頭有點曬了,她小臉紅撲撲的。

蔓蔓拉著她往外走,她松開手比劃,“外面有好高的木頭,跟樹一樣。”

“娘,它會發芽,會開花嗎?”蔓蔓走在前面,又轉過頭問。

姜青禾回她,“會長布和彩線。”

蔓蔓不信,“騙小孩,樹上不會長布,也不會長線,只會長花和果子。”

她認識樹阿,長滿白花的槐樹,以後會生果的柿子樹,還有生了新芽的棗樹,她才不會被騙呢。

“過幾天你瞧瞧,能不能長出線和布,走吧,娘帶你去染坊裏面瞅瞅,”姜青禾在門口換了鞋,牽著蔓蔓往外走。

去往染坊的途中碰見了虎妮和宋大花,兩人聊得正起勁,手不停地比劃,半天沒走出一步。

二妞子和虎子一臉呆滯地蹲在那,小草在拿木頭撅草根,蔓蔓興沖沖跑上去。

“說啥嘞?”姜青禾上去拍了拍兩人,宋大花拉了她一把,湊過來說:“你去染坊那看了沒,好些人喲,當初嘴巴硬氣得很,說啥子也不染的。”

“還說啥,”宋大花清嗓子開始學那些人講話,“還沒見染啥就要錢,這不是活人眼裏下蛆,陰溝裏哨狼,奸得很。”

虎妮也插了句,“俺都聽了不少嘞,灣口那二牛媳婦,說啥牛不喝水往角叉裏按哩,就不染。”

“說唄,”姜青禾半點沒生氣,因為沒必要。

嘴長在別人身上,愛說啥說啥。

“你咋都不氣,俺都氣得恨不得上去撕她們的嘴,”宋大花跺腳。

姜青禾笑,“讓她們說去吧,反正到時候染坊招工時,又眼巴巴地來了。”

她說:“來了也不招她們。”

“啥?”

“啊?”

虎妮驚訝,“染坊還要招夥計啊?”

“你咋一點口風都沒露過嘞,”宋大花真急了。

“還沒定好招幾個人,你倆別給我說漏嘴了”,姜青禾壓低聲音,“要是想做到那天就去試試,能不能招上也不是我說了算的。”

她指指上頭,“土長拍板的。”

“有多少錢啊?”宋大花面露驚喜。

姜青禾說:“七八個錢一天肯定是有的。”

“哎呦,那可真不錯了。”

三個人站在原地楞是沒腳沒動,只有嘴皮子在動。

二妞子一屁股坐在地上,她拿樹杈子刨著土,“俺娘嘞,啥時候能說完喲。”

蔓蔓玩夠了土,拍拍自己的手,插到三人中間喊:“娘,走,走,去染坊,別說了。”

“哎呦,凈顧著說話了,把正事給忘了,”宋大花一拍大腿趕緊擡步。

蔓蔓驕傲地沖二妞子擡了擡下巴,二妞子抱拳,實在是厲害。要知道每回碰上人,她娘不說個半個時辰不帶歇的。

一群人走在染坊的路上,最先入目的就是那曬布架,一根根三四米高,紮在土裏,直往天上沖。

由於不是一根,而是十幾二十根,所以瞧著又很驚人,以至於那群漢子在木頭架直轉悠,一個個驚嘆,“這麽老高的木頭,砍砍可不容易。”

婦人則三五成群挨著說話,姜青禾走進聽了一嘴,好些人口風也不像當初那麽難聽了。

“一麻錢染一捆線,染得好就染唄,比去鎮上染總合算些。”

“害,誰說不是,你瞧瞧裏頭的那架勢,說不準真啥色都能染,到鎮上起光給筏子客就得兩個麻錢嘞,”圓臉盤的女人說。

那個愛占便宜的水根媳婦尖著嗓子說:“憑啥要錢,俺拿糧食換都不樂意的玩意,指定染不出啥好東西,俺就不染。”

宋大花嗆了她一句,“不染你來看啥?”

水根媳婦跟宋大花吵過,自知說不過她,環臂哼了聲。

染坊內部建造得差不多了,還有門窗要收尾,姜青禾走進去問了三德叔,能不能叫大夥進來瞧瞧。

得了他應允後,姜青禾走出來踩在塊石頭柱子上,她喊了聲,“各位叔婆嫂子,要是想進,現在可以進去瞅瞅。”

“這染坊你開的啊,黑心的玩意,”水根媳婦嚷道。

這麽多天,大夥猜了那麽久,楞是沒打聽出來,這染坊到底誰建的,三德叔沒說,姜青禾這一幫人更不會說。

底下一夥子人開始交頭接耳,姜青禾沒惱,她反而笑了聲,“嫂子擡舉我了,我哪有那錢開染坊?”

“咋沒錢,你才來這多久啊,那屋起的,嘖嘖,擺闊是不,染坊就是你開的,”水根媳婦尖聲尖氣地叫喊。

宋大花跟虎妮想堵了她的嘴,姜青禾擺擺手,她嘆口氣,“嫂子你真誤會了,你瞅我屋子起得好是不?”

她環顧一圈,語氣可憐,“那是我找錢莊借的,十兩吶,不吃不喝五六年才還得起,要不嫂子你借我點。”

水根媳婦不說話了,其他婦人交頭接耳的聲音都停下了,用一種很奇異的目光瞧她。

娘嘞,哪來的二妮子喲。

借十兩銀子去蓋房,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。

從今天起,灣裏會永遠流傳姜青禾蓋房的傳說。

那些早就因為那座好房子嘀嘀咕咕,又或者背後嚼舌根的,一下全舒坦了。

姜青禾也舒坦了,至少以後大夥往來,不再老是扯著她的房子說事了,以前含糊其辭,反而叫她們猜的越厲害,索性編點謊話。

她也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結,她又拍了拍手,吸引大夥的目光,“這染坊不是我的,它是土長為大夥建的!”

“啥意思?”

“啥叫為俺們建的,俺們可沒答應哈。”

“對頭對頭,給俺們建的還要錢,這說得過去嗎?”

宋大花白了那群人一眼,大喊一句,“你聽人先講完再說成不!”

一群人被吼得住了嘴。

姜青禾緩了口氣,“是阿,為大夥建的為啥還要錢?”

“這染坊它就是塊地,你想要它出糧食出菜蔬,難道光撒種就能自個兒長出東西來?”

“你不翻土,不犁地,不漾糞,不間苗,不拔雜草,不天天去看顧,這地裏的東西能長好嗎?”

“長得好才見鬼了”宋大花喊,“俺可沒見過。”

“地它光撒種都長不好,你們還說牲口要好,勤添加勤餵,夜草還要飽。咋到了染坊,就變樣了呢?

不給錢,線能染出色來嗎,明礬水不要錢的嗎?大夥來白做工嗎?”

姜青禾抓緊道:“染坊染線說是要給錢,那錢是給誰的?是給大夥的啊!”

“這錢俺們給出去了,咋又給俺們了,你會不會說,”大娘跳起來喊。

“咋不是給你們的,你們以為為啥要收錢啊,土長說了,染完的線要是織成了布,各家收上來,全給你們賣出去!”

“原先褐布啥價阿?一匹頂天了才四五十個錢,但是你要進了染坊,大黃大紅一頓染,嘿,一匹布百來個錢都能賣出。”

姜青禾說完最後一句,“差的錢你們想想,別省了這麽幾個子,丟t了五十來個錢。”

她這話無異於是在往河裏丟大石塊,濺起一大灘水花,久久不能平息。

各家心裏盤算著賬時,蔓蔓突然問,“娘,五十個錢能買啥啊?”

“能買三四斤的鹽,還能買好幾包土糖,豬板油也能買七八斤,羊油十斤總有的,吃也吃不完。”

姜青禾這番話死死踩在大夥心坎上。

她們一盤算,好似真的不染色,先因著這一兩個錢,損失了五十個錢。

那比剜她們的心還要叫她們難受哩。

“俺染,誰不染誰傻,”

“滾一邊去,你染個啥,你家線有俺家多嗎?”

……

現場的風向轉變,猶如夏風一晃眼滾進了春天裏。

姜青禾松了一大口氣,她說:“不急,先進來裏頭瞅瞅。”

蔓蔓跟在後面小聲嘀咕,“可算走了。”

哎,大人真是太能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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